深度 | 病入膏肓的中国教育,是全社会的共谋
导语
即便是最愚笨的老太太,如果有一些鸡蛋,她也不会把它们全都放在一个篮子里。但如果她只有一个鸡蛋,她就会把它放在最好的篮子里。同样的道理,因为现在的家长只有一个孩子,他们就完全不考虑孩子的兴趣及潜力,无论如何也要他读大学,认为大学是最好的篮子,这种情况是非常不妙的。一个孩子要不要接受高等教育,因人而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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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郑也夫,中国著名社会学家,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。是中国开放以后最早研究中国知识分子问题的社会学家。著有《走出囚徒困境》、《代价论》、《信任论》等。
独生子女存在严重缺陷
蒋保信(共识网主编):现在的中国,从幼儿园到大学,学生基本上都以独生子女为主。有人认为独生子女在家都是备受宠爱的小皇帝,因此容易以自我为中心。但就我对身边的独生子女朋友(以及亲人)的观察而言,我并没有发现这个问题,不过他们大多比较有个性,爱自由,我想这是好事。所以,我认为并没有必要把独生子女当做一个特殊群体来看待,因此在教育上也没有必要做相应地调整。不知您认为如何?
郑也夫:在中国独生子女不是一个特殊的群体。因为无论哪个年龄组的儿童或青少年,独生子女都是多数,非独生子女才是少数。要说独生子女是特殊群体,那是跟国外的青少年比,或者跟我们那个年代的青少年比。
相比较而言,独生子女容易自我中心,缺乏独立性,我个人认为这是他们的严重缺陷。一个人成长时的第一课,不是老师教的,而是兄弟姐妹之间的摩擦、妥协、合作、互相帮助。这些课不是诉诸语言的,但毫无疑问,大家很小的时候都学会了,在一个家庭里,兄弟姐妹怎么能不互助,不相互妥协?但对于独生子女而言,这堂课没有了,他们没有了这个童子功。他在家里是最弱小的,大家都会照顾他,都是别人给他,而不是他给别人,他怎么能学会让步与合作?
蒋保信:但他上幼儿园时,也是跟很多小朋友一块相处,难道就不能学会互助、妥协和谦让?
郑也夫:幼儿园教育不是第一步的教育,幼儿园也只是独生子女的部分生存空间。在过去的多子女家庭中,兄弟姐妹分割有限利益的时候,肯定要相互妥协。但在幼儿园,并没有太多这样的利益分割。
另一方面,在独生子女家庭中,多数家长的期待是极不对头的。即便是最愚笨的老太太,如果有一些鸡蛋,她也不会把它们全都放在一个篮子里。但如果她只有一个鸡蛋,她就会把它放在最好的篮子里。同样的道理,因为现在的家长只有一个孩子,他们就完全不考虑孩子的兴趣及潜力,无论如何也要他读大学,认为大学是最好的篮子,这种情况是非常不妙的。一个孩子要不要接受高等教育,因人而异。有些孩子不愿意念大学,未必没有其他才能,他可能擅长做推销员或者干其他手艺活,这并不需要读很多书,不需要学高等代数,但他也能过得很好。每一种工作,都是跟一种人匹配的,有的人适合读康德,有的人就不适合,但不适合读康德的人未必不能成才。
古人说“不拘一格降人才”,不能因为大家都说这条路好,就让所有的孩子都走这条路,这是荒诞的。
高等教育永远是一部分人的事情
蒋保信:您曾说教育是现代社会最大的意识形态,而我们中国人希望孩子受到好教育的心理尤其强烈,您对此似乎是持批判态度的。重视教育有什么不对吗?
郑也夫:一种观点很流行,甚嚣尘上,可以管它叫意识形态。在当今全世界范围内,教育都成为了意识形态,只不过在中国这个问题更严重。很多人认为存在着这样一种关系,一个国家的教育越发达,越多的青少年上了大学,这个国家的经济就越发达。我认为这是胡说八道,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度,过犹不及。社会是要讲分工的,社会的人才应该是多样性的,而不是说越多的青少年读大学,这个国家就越好。我前面说了,有的人不愿意或没有能力读大学,他读不懂高数和康德,这并不说明他没有能力,他可能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车工,也可能是个非常优秀的推销员。一个人打球打得像乔丹那样好,他为什么一定读大学呢?社会的分工是很细的,能研究出最好的手机的人,在社会上占的比例连1%都不到,你研究不出来,跟着用就行了。
教育要多元化,绝不能让高等教育把越来越多的青少年裹挟进来,教育要呈现多样性。
蒋保信:这是不是跟我们一直强调”知识就是力量"有关系?我们对知识似乎有一种盲目崇拜。
郑也夫:孤立地说,“知识就是力量”,也没错。培根说这句话的时候,也并没有直接针对教育。但知识不等于能力,学校应该培养人们的能力,还要培养人的情商。即使知识就是力量,也不能单纯地给学生塞知识,那会把人学死的。
培根
不应为了进名校,而把学习异化
蒋保信:我们这个社会,从学生到家长,几乎都有名校崇拜情结,都希望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上最好的小学、中学和大学。我有个北大毕业的朋友说,高中时有个老师跟她说“考上北大和考上湖南大学可是大不一样的,即便你找个男朋友也是北大的”,她说人毕竟是社会化的动物,上了名校至少可以有一些很好的“关系”。您怎么看中国人的名校情结?
郑也夫:我没有过名校崇拜情结,也没有上过任何一所名校,只是后来到了北大教书。
蒋保信:但社会上很多人是有这种名校情结的。
郑也夫:我不好评价。但如果上好大学是为了建立有利的社会关系,这是很功利、很世俗的。如果你从事的是创造性劳动,这其实是靠单打独斗的,你个人没有创造力,拉帮结派也没有用,帮派并不能帮你在物理学上有突破,也不能帮你解决其他智力和学术上的难题。当然,如果你从事政治或商业活动,拉帮结派互通有无,对你是有帮助的。但如果你上了顶级高校,就为了拉帮结派,那你就太没理想了。顶级的高等学校都非常重视培养创造力的人,美国的顶尖大学都是为了培养领袖的。如果你真是一个领袖,你会最在乎是否有很丰富的人脉吗?你的能力可以帮你建立人脉。
蒋保信:不过,如果进了名校,身边的同学大多数是很优秀的,有个很好的氛围,大家相互激发,对个人的发展的确是有利的。
郑也夫:这么说还靠点谱,但是也不应该为了进名校,而把自己的整个学习都变得异化了,上名校肯定是第二位、第三位的事情。第一位的事情,还是让自己健康地发育,你要是为了进名校而累得吐血,进了名校以后又厌学,你也就快废了,因为早就受了内伤。如果你在中学阶段的学习很愉快,不会累得吐血,上大学后也不厌学,哪怕你考上的第一所大学不是最好的大学,但因为你学习的积极性是很旺盛的,日后也是会有前途的。
老师为什么这么糟糕?因为制度
蒋保信:我认为中国教育的问题,还不仅仅是制度的问题,老师也要承担很大的责任。在这个有问题的制度下,老师仍有很大的可作为的空间,仍然能够既做好学问又带好学生,非不能也,实不为也。比如人文学科,其实并不需要多少科研经费,即便不申报国家课题,一个潜心学问的学者也能够做出好的学问来,比如高华。至于带不好学生,所谓的课题压力和学生人数众多其实是借口。不知您怎么看?
郑也夫:你这句话很正确,没有人敢反驳。老师没有一点责任吗?肯定有。但是,制度的问题更大。
蒋保信:如果学校里有很多好老师,肯定会弥补一些制度上的缺陷。
郑也夫:弥补不了多少。比如在高中,一个好的老师想按照自己的路子办学,学校恐怕得把他开了,家长也会不乐意,因大家都要伺候学生的高考。
蒋保信:但在大学里,老师能够发挥的空间很大。
郑也夫:在大学里面,一个好老师当然会有一点作用。但在保研这样的问题上,学校要看总分,学生为了保研还得伺候他不太喜欢的弱项。你当老师的,对他有一点感召力,这是没错的,但你也不能委屈他,让他最后保不成研了。我们当然不能忽视老师的作用,但制度的力量太大了。
蒋保信:我们都希望学生要有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理念”,但如果我们的老师自己做不到这一点,怎么能教出这样的学生?好多大学老师都人浮于事,也是很功利的。
郑也夫:老师的功利跟学生的功利,在更大程度上都是制度的函数。大家都只能在现有制度下去博弈,去讨生存,所以制度是决定性的。老师要是都很好,对学生当然有好处。但老师为什么这么糟糕?在某种程度上,也是制度的原因。
中国糟糕的教育,是全社会的共谋
蒋保信:我有个朋友的女儿在上幼儿园,因为在课堂上话很多,结果被老师批评,回来后很伤心。朋友说从幼儿园开始,学校就开始规训孩子,但又没办法,如果家长有想法,又会和学校的教育有冲突,所以也没法改变。而有趣的是,我前两年曾看过关于马小平老师的报道,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中学语文老师,在课堂上实践自己的教育理念,引导学生读很多课外书。但他的做法遭到了很多家长的抗议,因为这并不能帮助学生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绩。您怎么看这两种现象?在教育改革上,家长和学校好像是互为障碍的,应该怎么办?
郑也夫:这两个案例说明,中国教育现在变得这么糟,是政府、学校和家长共谋的结果。
很多家长是对教育的认识是非常功利的,学生不是有句口头禅吗:“家长皆祸害”。家长确实是祸害,跟学校一块欺负学生。因为只有一个孩子,家长就专横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孩子身上,这个孩子不爱学习,或者说没有学习潜力,但他在社会可以做别的事情,比如做汽车修理工,做厨师,社会也需要这些角色,但家长都认为这不应该是自家孩子的选择,他应该上大学。不行就复读,哪怕上个三本也好,都是这样的。
我们刚才不是说教育是中国最大的意识形态嘛,都以为上了大学一切就都好了,家长是这个意识形态的缔造者之一。家长加入这个共谋,从幼儿园就开始了。老师说为了幼儿更好的发育,这时候不要让他学算术,也不要学认字,幼儿园的教师明白幼儿教育该怎么教,但家长不干,还跟幼儿园打架,你们为什么不教识字?我们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。我不客气地说,像你们这样的SB,你们的孩子注定是要输在起跑线上的。因为小孩子从小就不能这么教育,在孩子那么小的时候,你就开始摧残他,搞填鸭式的教学,逼着他做超负荷的功课。即使你的孩子在幼儿园时期打败了别的孩子,小学上的是重点小学,然后又上了好一点的中学,但长大了肯定也是个废物,即便考上了北大也还是个废物。我在北大教书这么多年,见了很多的学生,他们学习上没有动力,不可能有远大的前途。
所以,中国糟糕的教育,是全社会的共谋。政府的政策有问题,学校的管理有问题,家长则是配合政府和学校逼迫学生,最后导致整个中华民族培养不出有创造力的人才。
中国教育病入膏肓,短期无解
蒋保信:有些家长其实不想参与这种共谋,但也无能为力。
郑也夫:问题严峻就在这儿。家长中有积极配合的,也还有被迫不得不上阵的。就说高考吧,“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”,它不仅把所有学生都席卷了进来,还把明白的家长和不明白的家长,以及明白的老师和不明白的老师,全都裹挟进来了,这就是制度的力量。不然你不是找死吗?跟自己过不去,准备上差一点的大学,或者不上大学?听说你这孩子到了高三还喜欢诗歌,你有病啊?是不是?
所以,制度的力量是巨大的。换了在美国,高三学生就可以喜欢诗歌,并不耽误什么。
蒋保信:还可以加分。
郑也夫:还不是一个孤立的可以加分的事。在美国你想要进哈佛,SAT考试的成绩也要很高,这是一个重要的参照,但人家不单单比这一项,你还要给学校写一个陈述,谈谈你曾参与过的校园生活和社会生活,加入什么NGO组织等等。我外甥为什么能进哈佛?因为他在学校课堂之外的活动,也很出彩,比如他是学校的乐队指挥,这个就是很厉害的一点。虽然没有一个正式的评比,但这肯定说明他有能力。在美国,人家挑一个人,要看很多的参量。但在我们这,只看分数,你多一分就能把一批人挤掉。哈佛大学虽然也看SAT考试成绩,但你比人家多两分,最后录取谁还很难说,因为还要看其他参量和指标。
蒋保信:我们在招生的时候,把多样性的参量和指标纳入进来,也是可以的啊。
郑也夫:可以不了。我们不能保证学校老师的公心,如果大家都知道当乐队指挥可以作为录取的一个参量,家长就要花钱给孩子买个乐队指挥当了,我给学校两万块钱,让我的孩子当一个月指挥行不行?在我们这儿,社会的良心大大的坏了,全社会都是腐败的,学校里行贿的现象多了去了。现在高考录取只看分数,只要保证现场不能作弊,还是比较公平的。但为了这个公平,我们牺牲了多方面的考量。再比如推荐信。外国的中学校长经常给学生写推荐信,这是很重要的参量。但在我们这儿,推荐信首先就得作废,因为我们的推荐信都是胡扯,把每个学生都说成是最好的学生。如果你以社会活动作为参量,那也可以作假,人家有钱有关系,就可以让自己的孩子在这个社团当领袖,在那个社团当领袖,最后把社团也弄得乌七八糟。我们社会的良心已经坏了,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更早胜出,赢在起跑线上,这是非常荒诞的。
一个人最后行不行,要到后来才知道。就像培养一个足球运动员,要到他二十二、三岁的时候,才能看出来他是不是有价值的球星。但我们在早期就杀鸡取卵,最后把一代人全毁了。
蒋保信:这么说起来,中国的教育好像是无解了,好悲观。
郑也夫:在短期内是极难改变的。谁要是能开个方子,在短期内就把教育病治好了,那肯定不是大病。复杂的病症不是马上能治好的,在短期内是无解的。
教育的问题牵扯到很多社会因素,刚才咱们说到行贿、腐败、拉关系等,这些东西无孔不入,极其严重。你录取的时候重视什么,人家就在什么地方下功夫。
高校早就不是净土
蒋保信:不管我们社会怎么糟糕,高校作为一片净土,老师应该带头形成一个好的风气。
郑也夫:高校什么时候是净土了?高校早就不是净土了。
蒋保信:但它至少应该成为一片净土。
郑也夫:我有一次给官僚们上课,批评官场腐败,有一个低级公务员就举手跟我争论,下课了还拽着我不走。他说你对官场腐败的谴责,打倒了一大片,实际上中低级的官员,特别是低级官员,根本没有什么腐败的权力和机会,除了跟着吃顿饭,什么都没有。
他还说当官的贪污了,还有被抓的风险,但你们当老师的腐败了却没有风险。你们这儿有大量的课题费,做研究需要这么多钱吗?我不查你这些钱怎么花的,就问问你一个课题需要这么多钱吗?比如一个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课题,能拿100万经费。这样的研究,不就是需要一批图书文献吗?还需要到马克思故居考察去?无论如何,也不需要100万,这额度就是荒诞的。如果你把高校当净土,你的期望太高了,他们都是腐败分子。
如果说应该,那官员都应该是清官,社会上应该的事还有很多。
蒋保信:听老师说,在大学里花钱也是不容易的。
郑也夫:花钱当然不容易,比如到年底突击花钱,很累的,光吃又吃不掉,瓜分的话还可能会出事。
蒋保信:只好巧立名目。
郑也夫:很多教师申请课题、伺候课题,都很累,最后还要造一些垃圾作品。但垃圾作品也是作品,要弄出一个30万字的垃圾作品,容易吗?好不容易弄出来,还要想着怎么把钱洗到自己的钱包里,这些都是很累的事情。有的老师干这样的事情,一干就是20年,这个人还有救吗?你跟他说大学是净土,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,这是对牛弹琴,胡扯。
我主张取消课题制
蒋保信:如果说教育改革要先从老师的自我革命开始,在目前的环境一下,老师们可以做一些哪方面的转变?
郑也夫:我还是主张取消课题制度,不应该有这些东西来吊老师们的胃口。一个老师被课题腐蚀了,耗费了大量精力,还谈什么教育?我没有申请过一分课题费。
蒋保信:遗憾的是像您这样的老师太少了。如果我们有更多像你这样的老师,不跟这个有弊病的体制玩,那我们的教育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状态?
郑也夫:你只是说如果,如果这样,那当然好。但你何以让这样的老师多起来?你有没有办法?这是比较费劲的,或者说你只有顺其自然,但这就不叫有办法了。我想到的办法,就是取消这些课题费制度,让老师们不受它的诱惑,只受研究兴趣的牵引。我们有些老师本来是有研究兴趣的,但后来让钱给扭转上了别的道。
蒋保信:被腐蚀了。
郑也夫:我们要先把坏的制度去掉,好的怎么生长,那是以后的事情。
文章来源:《同舟共进杂志》
转载自:当代教育家
编辑排版:实习生 周继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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